萬花—王亮尹、蔡佳宏、陳怡潔與陳于文的記憶色彩

文｜ 蕭楷競

華麗轉身

臺南市西門町四丁目，約120年前（明治38年）誕生的西市場，融合木構與鋼筋混凝土，西洋古典風格外觀，精緻花草泥塑栩栩如生。當時的市場內貨品琳琅滿目，周圍的劇場、戲院、酒樓與商鋪構成熱鬧的娛樂區域，滿足了日治時代臺南人對衣食住行與育樂的需求。隨著時代變遷與都市更新，此區域不斷以嶄新面貌重現，持續述說著屬於臺南的繁華之夢。對於漫步於此的我們來說，這些歷史痕跡如同文學家葉石濤所言，永遠是珍貴的「回憶與尋夢的材料」[1]。

行走在臺南的巷弄之間，每一區轉角總隱藏著令人期待的街景，每一幢建物亦承載著新舊時代交織的浪漫。如果說，當代韓國人因受臺灣愛情電影的薰陶，而將平凡無奇的街景、濕潤的柏油路、手繪的斑馬線與學生制服所催生的視覺感稱作「臺灣感性（대만감성）」；那麼在臺南，古蹟、蜿蜒的巷弄、小吃的香氣、老屋中的喫茶店（きっさてん)）與餐酒館，以及濃厚的歷史氣息，則共構出獨特的「臺南感性」。位於中西區國華街三段15號、西市場南向廣場旁的「暮拉多元藝術空間（The Moolah）」，正是延續這份感性的中介之地。空間在今年歷經三個月的升級，從牆面塗料、光照配置到動線規劃，無不體現主理人對於色感的敏銳與展陳的品味，「轉身」之後也讓整體環境在別緻中蘊含人文氣質，又於鬧區中自成一處靜謐之地。透過當代藝術展覽的策劃與呈現，為這片歷史悠久的街區注入活力，串聯並激發出更豐富的生活想像。

本次暮拉多元藝術空間以「萬花」為題，透過「遞迴」、「飛旋」、「對位」、「皺褶」等概念，分別將王亮尹、蔡佳宏、陳怡潔、陳于文等藝術家對於童年生活、身體感知與人生經歷中的記憶色彩進行轉譯與再現。然而，色彩本身如何展現人類原始的生命力？在我們身處的物質世界裡，色彩又扮演著何種定位與角色？

感性中的理性

王亮尹作為非計畫型的藝術家，她的創作充滿即興與直覺，總在落筆的瞬間捕捉恍若昇華的心境與抽離的感受。她選擇不打草稿，讓作品在創作過程中自然展開，無拘無束的在未知中探索現實與虛幻的邊界，營造出一幅幅現實與想像交匯的畫面。王亮尹的色彩層次豐富，繽紛而不失疏離感，往往與甜美的物件形成強烈對比，這些色彩展現了她對社會現實的焦慮與不安。自從搬到鄉村後，她的作品用色風格再次突破以往，進到了新的生命階段。她不僅陶醉於種植與觀察花草的樂趣，還比過去更加偏愛高彩度對比色的混搭，透過滴染、潑灑，時而打磨等方式，呈現出一種奔放與收斂之間的感性張力。她甚至讓顏色在未乾時相互交融，碰撞出精彩而有機的對話，釋放著內心深處長久以來的壓抑與渴望，尋求一種難以言喻的自由，讓情感的洪流在畫布上盡情釋放。

王亮尹的筆觸如同滑響風鈴的琴棒，發出清脆且充滿希望的音符，在高頻的音波震盪中迸發出波光粼粼般的金光。這種視覺感受宛如冥想或禱告時，腦海中浮現的虛幻畫面，反映出當前的境遇與願景，並在儀式結束後，重新將身心拉回現實，帶著毅力回到具象的世界。她在2021年首度創作的巨型作品〈天使、蘋果、野獸〉，以《希伯來聖經．創世紀》中的「挪亞方舟」寓言為靈感，藉由紫紅與天藍為主調，構建出一場洪水泛濫、天地翻騰的災難景象，傳遞出潛藏在人類社會中的危機感。畫面的視角彷彿邀請觀眾乘坐方舟，隨著巨浪浮沉；漂動於海面的動物形象源自她長年收集的玩具，這些物件在她的筆下擁有了獨特的生命重量，成為對人類秩序與膨脹慾望的批判媒介；而支離破碎的物件則象徵著對虛假表象與救贖的質疑。儘管作品呈現的場景看似悲劇，但其中卻隱藏著藝術家對衰敗世界的思辨與關懷，邀請觀眾在命運的洪流中，重新檢視人類社會的困境與生機。

同樣帶有「悲劇」意味的雕塑創作，出自藝術家蔡佳宏之手。這裡的「悲劇」並非單純的「悲」，而是深入探討人類命運中的無奈、痛苦與啟示，並在其中尋求一種超然的喜悅與平靜。這種喜悅源自於對生命無常與脆弱的深刻理解，經由內化而得以超越痛苦，實現心靈的覺醒與釋放。蔡佳宏的作品，是通過手眼協作、對溫濕度的敏銳感知，以及陶土的延展性進行創作。陶土在重心平衡的影響下會自然延展與定型，並在燒製中，由於水氣的蒸發與釉料的流動，展現出與進窯前截然不同的形態、色彩與質地。蔡佳宏的作品善以暗褐、灰綠、銀紅、紫藍與乳白色的層次交織呈現，營造出一種時間流逝、腐敗與重生的氛圍，象徵著生命的不可預知性，同時也隱含著深刻的永恆之意。

在《果》系列中，蔡佳宏將陶土塑型為蘋果、奇異果與皺褶的番茄（奧地利駐村計畫作品之一），並將其開剖、挖空，且雕刻出果肉相連成絲的狀態，呈現隨時間流逝而腐敗的過程，憑藉著可控與隨機之間的辯證，反映出命運的韌性。蔡佳宏將自己曾面臨重大手術與康復過程的經歷轉化為藝術表達，並通過陶土隨時間與空間的未知變化，展示了人類在面對疾病與衰老時，如何在恐懼與悲苦之間催生出蘊藏其中的精神力量。作品中的物質轉變——從濕潤到乾燥、柔軟到堅實、崩解至穩定——即表達了對生命無常的抗爭與治癒。蔡佳宏將花果作為象徵物，邀請觀眾通過這些「物」來反思自身，重新建立物我之間的聯繫，並在苦難之後得到內在的昇華。最終，她的作品引導著觀者找到調解身心的途徑，並從中汲取超然的力量與平靜。

理性中的感性

相比王亮尹與蔡佳宏充滿感性的視覺呈現，陳怡潔和陳于文的創作則顯得更為理性，帶有一種內斂的美學秩序。陳怡潔的《旋轉肖像》系列以手繪創作展現她對色彩的精準與細膩表現。本次展覽中，她以「角落小夥伴」（すみっコぐらし，又稱「角落生物」）為靈感，創作出16幅旋轉肖像，捕捉角色運動中逐漸消散的動態，探索形體與色彩抽離後的延續性。這些作品透過更加扁平、淺白與透亮的平塗色塊，形成獨特的時代視覺語言，既傳遞角色的情感與性格，也喚起觀者潛藏的兒時記憶。陳怡潔長年累積的色彩記憶資料庫，以及她對動漫角色「色彩同心圓」的試驗，使這些作品超越單純的畫面表達，成為集體視覺記憶的象徵。

她還將「角落生物」的原型娃娃轉化為雕塑，運用真空塑形技術賦予作品獨特的質感與色彩層次，經由封裝後所見的抽象色彩啟發了她對色彩系譜學的探索，並與旋轉肖像建立記憶連結。從平面繪畫到立體雕塑的媒材轉換，形成跨媒介的創作模式，讓觀者在視覺層次中穿梭，感受現實與二次元世界的交會與融合，像一位記憶探險家，將生命與色彩的記憶造冊收藏，並藉由當代藝術作品重現這些視覺記憶。陳怡潔的創作打破視覺與情感的界限，將心理軌跡與集體記憶化為詩意的視覺篇章，展現她作為當代藝術家的創新能量與文化視野。

陳于文善於將色彩、構圖與物件符號重組，建構出充滿遞迴（Recursion）[2] 與迷幻感的「家屋」。她刻意摒除家具，隱匿生活痕跡，並以發散的物件組合成敘述性畫面，依透視元素（如：門窗、壁磚、植物生長型態）為指引，形成時空疊合的視覺語言。在《野營地》系列中，幾何結構、光影與淺調用色轉化為形式，畫面中央隨地而生的植物營造出室內與戶外交疊、脫離現實的感受。空中飛躍的物件成為心理上對視覺缺失的補償，雖無實質意義，卻引發現實與虛擬間的交合。

作品中的色彩運用高光的對比色與冷暖交錯，創造出螢光般的視覺效果。每幅畫如微型園林，物體與空間不斷變化，透過反覆閱讀，其中的細節皆成為聯想與串接記憶的起點。畫中筆直的線條以第二層顏料預留縫隙的方式成形，線條的粗細變化賦予層次感，相鄰的短筆觸層層堆疊並保留水氣的流動，進而產生秩序美感。窗外滲入的光束成為空間幾何構成，植物的生長動態打破冷性空間的侷限，賦予畫面更為活潑的視覺動態與溫度。陳于文的創作不僅是心理空間的再現，也是對時間、回憶與遺忘的反思。她將對「家屋」的記憶與情感轉化為具象畫面，並在創作過程中不斷疊加與變化，使熟悉的生活場景逐漸模糊，使之趨近唯美而不朽的記憶色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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